【公司治理】善者长存——东亚家族企业基业长青的奥秘
中国现代意义上的家族企业起源于改革开放之后。在目前中国内地约1025万户的民营企业中，80%以上的企业是第一代家族企业。
这些企业历经近40年的发展，第一代企业家创造了无数的辉煌，第二代企业家也正在逐渐成长起来。当前，中国的家族企业正在迎来交接班的高潮，同时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这些挑战包括：一是家族企业传承时间短，家族涉入浅，鲜有以振兴家族声望为目的的情感投资，二代接班人对企业缺乏尊崇度和认可度；二是二代无力接班，或接班效果不理想，聘请职业经理人的家族企业明显增多。如何既能保持家族对企业股权的控制，又能平衡好家族与企业、企业与经理人之间的关系，是这些企业要思考和面对的问题；三是家族企业二代接班人中，有部分二代转向时下更热门的房地产和金融投资等领域，或他们自己兴趣所在的领域。很多家族企业面临由此带来的二次创业或转型升级的问题。
应该说，中国第一代企业家非常重视企业的传承，特别是在接班人培养方面颇下了一番功夫。众所周知的办法有，把子女送到国外一流学校接受最好的教育，尤其是商科教育。回国后在自家的企业或者其他大型企业从基层做起。经过几年的磨练和积累后回到自家企业独挡一面，熟悉企业情况，快速成长，为接班做好准备。
尽管中国的民营企业家颇具管理智慧和市场打拼的经验，在企业传承方面也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中国民营企业毕竟仅仅存在了三、四十年，还没有能够总结和提炼出一套被实践证明的、真正行之有效的使企业基业长青的经验和方法。
相比之下，东亚近邻如日本、韩国、香港和台湾地区的家族企业中，都存在大量的百年老店。他们的文化传统源于中华文化，其商业经营模式和外部环境与我们相近，因此这些地区家族企业基业长青的经验更值得我们借鉴。
笔者近年来多次带领学生参观、访问和调研日本、韩国、香港和台湾地区的多家私营企业，这些企业绝大多数是家族企业。最近的一次调研，是2015年我们以“家族企业为什么能够长盛不衰？”为主题，参观访问了六家日本家族企业。其中包括具有100多年历史的清酒厂，有350年历史的世界第一品牌酱油厂，还有起源于元代、创始人来自中国福建的日本馒头店等等。
虽然历经时代变迁，但这些家族企业仍能传承下来，并且依然生意兴隆。结合调研分析，我们得出如下东亚家族企业长盛不衰的奥秘所在。
恪守祖训，坚守祖业
伟大的家族企业都努力建立并不断弘扬家族传统。
成立于1888年的李锦记，其第三代传人李文达提出了“思利及人”的理念，自此之后，“思利及人”就成为了李锦记集团的核心价值观。之后，在第三代和第四代共治期间又制定了一套制度，对家族企业控制权和利益分配做出了相关规定，保证了家族成员之间的和睦相处。直到如今，李锦记都在严格执行这套制度。比如，企业不得向外人出售家族的股份，以此来保证家族的控股权；对家族成员加入企业应该担任什么职位，承担什么责任甚至行为规范都有相应的规定。
与此类似，日本企业骨子里有一种重视“持续”、“接力”的价值观。丰岛屋本店（Toshimay）是一家创建于1596年的清酒酿制厂，从成立之初就恪守“客户和真诚第一”的原则，通过为顾客提供高品质的清酒来丰富和发展食品文化。当代公司领导人Toshiyuki Yoshimura先生起初对家族业务没有兴趣，很早就热心化学专业方面的研究，在拿到化学博士后一直就职于一家化工研究机构，有非常稳定的工作和美满的家庭。
在他40多岁的时候，父亲病重，家族企业后继无人，传承了16代的家族企业面临倒闭窘境。经过艰难的思想斗争，不能让祖宗事业终结在自己这一代的想法在Yoshimura心中占了上风。他毅然辞去自己熟悉并喜爱的工作，承担起继承祖业的重任。从此，Yoshimura这位40多岁才开始承担家族企业重担的继承人，从零开始了解和熟悉清酒制造和销售业务，学习相关企业管理方法，以知识分子特有的高瞻远瞩和对行业及市场发展的深刻洞察，为企业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
无独有偶，盐濑总本家（Shiose）是一家生产销售日本馒头（Manju，一种包馅甜点）的门店。创始人林静因来自中国，他按照福建人做甜点的方法制作馒头，很快受到当地民众的认可，成为婚礼、聚会和仪式必备的食品。以后进一步流传，成为深受多位日本幕府将军和天皇喜爱的贡品。当代企业领导人Kawashima女士出嫁以后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本来已经远离了家族生意。但父亲去世以后，家族中无人能够继承祖业，面临分崩离析的局面。Kawashima女士毅然走出宁静的家庭生活，挺身而出领导盐濑总本家走出困境。
对日本的家族企业来说，丢掉祖宗家业是最大的罪过，无论有多大困难，都要坚持下去。这种坚定的信念，支撑着日本家族企业历经风雨仍然基业长青。
正如盐濑总本家家训中提到的：世事变幻无常，但我们永远不会放弃。
精一极致，工匠精神
我们参访的家族企业大多坚持生产一种产品，不断琢磨，持续创新，在保证质量的同时，坚守精一极致的工匠精神把产品做到最好。
例如，坚持“持续为消费者提供最好甜品”的盐濑总本家，一直致力于通过技术研发和长期实验，为消费者提供最好的甜品。用山药汁与糯米粉调和做出的馒头皮口感最好，巧克力馅的甜品更适合年轻人的口味……盐濑总本家研制出的每一款甜品一经面市，总是能受到消费者的喜爱和追捧。因为持续为消费者提供最好的产品，盐濑总本家一直领先于其他竞争者，其为日本甜品发展所做出的贡献也得到同行的认可。创始人林静因也因此成为日本甜食之神，每年在日本的某个节日，所有主要的甜品生产公司都要聚在一起，祭奠和缅怀林静因先生。
同样，龟甲万（Kikkoman）从成立迄今，即便开发出烧烤酱、酱油口味的栗羊羹和冰淇淋，但其主打产品一直是酱油。龟甲万以生产世界上最好的酱油而自豪。在生产化学合成酱油的方法被多数企业采纳之后，龟甲万仍然坚持以传统自然发酵的方法生产酱油。这种生产工艺周期长、产量低。二战后日本生产资料不足，驻日美军当局要求龟甲万生产化学合成酱油，提高产量，满足市场需求。公司经营者面临来自驻日美军的压力，但还是恪守传统，坚持不采用化学合成的酱油生产法，而是努力开发出多级多层发酵和压榨的纯大豆酿造法，在提升产量的同时，保证了酱油质量。
坚持纯酿酱油的理念和做法，提升了龟甲万品牌的信用度，产品也越来越得到消费者信赖，使得龟甲万的市场份额大增。尽管龟甲万酱油价格最高，但依然占据了31%的日本市场。在北美消费者心目中，龟甲万更是成为酱油的代名词，年销售额高达40亿美元。
正如龟甲万名誉董事长茂木启三郎所说，对正确的事情，只有坚持信念去努力，路才会越走越宽。
信奉精一极致，为客户提供最好、最真诚的服务和产品，是这些家族企业长盛不衰的秘诀。
不断创新，与时俱进
这些家族企业虽然历史悠久，大多从事传统行业，却都能持守不断创新，与时俱进。
上世纪中期以来，日本清酒面临啤酒、红酒的竞争，市场份额不断下跌。为赢得年轻消费者的青睐，传统清酒公司丰岛屋锐意创新，生产出更适合年轻人和女性口味的清酒产品。同时，这些产品外观也更为时尚，小巧精致便于携带。
近年来，中国游客成为日本商品的新兴消费者。丰岛屋特意为羽田机场设计了两款产品，在包装上使用汉字和金箔色，使其更符合中国游客品味。
上世纪七十年代，龟甲万为开拓美国市场，在威斯康辛州建立了海外最大的酱油工厂。但当时很少有美国人在烹调中使用酱油，甚至很少有人知道酱油是一种调味品。龟甲万了解美国人常用的食材，并运回日本研究，开发出适合烹饪美国食材的酱油。发现美国人喜欢烧烤，他们就特意研制出烧烤酱。除了适时广告之外，龟甲万还鼓励本地员工在烹调中尝试酱油，并要求日本员工分散居住到美国人的社区，学习英语，与美国人交朋友。鼓励他们经常在家请客，邀请社区中的当地人品尝由酱油作为调味品的菜肴。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龟甲万很快打开了美国市场，在北美树立起“龟甲万酱油”这个品牌。时至今日，在许多美国人眼中，龟甲万就是酱油的代名词。
超血缘继承
2014年9月，拥有日本最大的企业征信数据库的日本帝国数据银行最新抽样调查报告显示，日本的百年企业数量多达27335家。而大多数日本百年企业研究学者倾向于认为，日本百年企业的准确数量应该为5-10万家。
日本有相当多的家族企业都是百年老店，这些百年老店最主要的传承模式是超血缘继承。其中，“养子”继承是最具代表性的超血缘继承模式。如日本古语所言：“铸就百年老铺基础的是，三代之中有一养子”。
著名的日本企业家松下幸之助先生，将与自己女儿松下幸子结婚的平田正治收为养子，更名“松下正治”，即松下集团的第二代掌门。
其他如丰田集团的创始人丰田佐吉，三菱财阀的第四代总裁岩崎小弥太，铃木汽车和鹿岛建设等都没有让亲生儿子接班，而是采取了“婿养子”模式让女婿接班。
龟甲万第10任总裁茂木友三郎曾指出，让没有能力的家族成员参与经营，是家族企业经营的一大弊害。龟甲万从成立之初就刻意避免这种弊害出现。1917年公司成立之初的八家共治时就规定，每家每代只允许1个人加入公司，而且不保证进入公司的人一定能成为董事。这样的规定坚守至今。同时，龟甲万对继承人的培养并不拘泥于家族成员，只要有合适的人选，他们更愿意把机会留给那些使命感强、对公司满怀热忱、具备超强能力的非家族成员。
善待利益相关者
长期以来，对于企业目的一直存在两种争议：米尔顿•弗里德曼的企业模型认为，企业是通过利润最大化来履行其社会责任的，任何偏离股东财富增值的活动，实质上都是对社会的不负责任。弗里德曼对企业的定义符合资本主义发展的初级阶段企业的特性。
但进入21世纪以来，企业的产权理论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从企业存在的目的是为了给股东创造最大的利润，演变为企业应该承担社会公民责任，应该与企业的利益相关者（包括股东、职业经理人、普通员工、供应商、销售商甚至所在社区等等）共享企业发展的红利。
例如，李锦记 “思利及人” 的治家、经商理念，这里的“人”不仅包括李家传人，也包括各种利益相关者：员工、消费者、供应商和销售商等上下游的商业合作伙伴，甚至竞争对手等。李锦记传人、行政总裁李惠森指出，成熟的家族企业应通过不断累积企业自身的道德资本，积极参与公益事业，为消费者和社会树立标杆，提高企业的正面形象和影响力。
野田酱油制定了名为《产业魂》的公司宪法，明确提出：“企业并非单纯的谋利之所，而乃社会之公器。除股东外，经营者还需考虑员工、地域社会等多重角色的利益。经营之目的，在于增进国家之隆昌、国民之幸福。人与人之间互助、互爱的确立，乃经营之根本。”自此，承担社会责任，与利益相关者（股东、经理人、员工、供应商、销售商和所在社区）共存、共赢、共荣的精神成为公司的立身之本。
龟甲万的创始人之一茂木家族的家训有17条，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一门当以和为贵，切记德为本、财为末、勿忘本末”。
而对待员工如家人，与员工长期共存共荣更是东亚家族企业的共同特质。
盐濑总本家祖训的第一条即是，对企业最重要的不仅仅是“商”（赚钱），还有“匠”（人才是品质的保证）。工匠师傅在企业极受尊重，大多数人在此工作10年、20年甚至30年以上，这些工匠师傅与家族成员的关系和感情就像亲人一样。
台湾一家生产医疗器械的大珑公司，员工流失率极低，从创始人的伙伴到职业经理人、到普通员工，大多跟着公司一路前行，不离不弃。创始人刘女士一直坚持，不论市场形势好坏，只要有赢利，就要把利益和全体员工分享。企业采用很多方式来增加员工福利。例如，建立健身房、茶歇间、医务室，鼓励员工锻炼身体，定期体检和提供健康建议。鼓励并资助员工自发组成各种小团体，包括休闲和锻炼为目的的羽毛球俱乐部、街舞团体，以慈善为目的的义工社团等。另外，公司经常组织多种多样的文体活动和慈善活动，每月给员工集体过生日，除了吃蛋糕庆祝之外，还以员工的名义为慈善机构捐款。
大珑公司关心员工的传统，换来的是大多数员工长期留在公司，以公司为家，尽心尽力为公司服务。
创办于1989年的台湾玉山银行，其重要的价值观是“心清如玉，义重如山”。创始人黄永仁董事长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专业精英，立志把玉山银行办成“金融业的模范生，服务业的标杆”，矢志成为综合绩效最好、最受尊敬的企业。公司从成立之初就重视对员工的关怀和培养，以优美的工作环境、鼓励创新的文化和提供更多更好的发展机会，来吸引和留住员工。比如，银行总部的环境设计充分考虑年轻人的风格和爱好，会议室和休息区以苹果为主题，各式各样的苹果遍布整个工作区域，形象优美，构思巧妙，取意自三个苹果（亚当、牛顿和乔布斯）代表的智慧和创意。讨论室以德鲁克、达尔文等人类智者命名，透过讨论室的落地窗，可以远眺台北最高峰，为头脑风暴提供了极佳的场所和氛围。公司文化鼓励员工创新，给年轻人提供充分的发展机会，主要部门的领导人都很年轻。在这支年轻的管理者队伍中，为玉山银行工作了七、八年的员工比比皆是，很多人走出校门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玉山银行的工作。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公司真正善待自己的员工，如此才得到员工尽心尽力的回报和忠诚。
以企业为家的员工才是企业长期发展的重要基石，这样的员工绝对不是金钱可以买来的。
善者长存
企业生长的环境就像一个大森林，充满你死我活的残酷竞争。所以，很多人认为，企业生存的法则是“适者生存”，有能力赚钱的企业才能存活下来。中国家族企业尚处于发展的初级阶段，许多企业面临极大的竞争压力，先赚钱生存可能对企业更为重要。
我们不能简单断言一味关注赚钱就必定是一种短期行为。但它山之石，可以攻玉。通过对东亚近邻家族企业成功传承经验的挖掘，我们发现具有普适性的事实真相是，“善者长存”，那些兼顾赚钱和善待所有利益相关者的企业存在得更为持久。
进化论鼻祖达尔文认为，道德的至高境界是关注一切众生的福利，包括人类和其他所有生灵。达尔文提出，同情心有利于自然选择，无论其产生于何处。这是否意味着，在优胜劣汰的竞争中，最善良者实际上最适于生存？富有同情心的人相对来说更快乐、更健康，并且有可能更长寿。同样，富有同情心、能善待所有利益相关者的企业，才能够把生意做得更好、更能得到他人的帮助，更有可能生存得长久。
善者不亏，行之则远。
（文 | 张进：清华经管学院领导力与组织管理系副教授 胡畔：清华经管学院领导力与组织管理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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